秦皇岛农民垃圾焚烧阻击战
村民们认为，“焚烧厂一建成，潘官营人的末日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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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官营村村民站在被农田和村庄包围的垃圾焚烧厂工地前 |
从2009年4月14日起，潘佐富就开始发愁。当天上午，他看见村长乔晏利带人划地建厂，急得心急火燎。潘是秦皇岛市抚宁县留守营镇潘官营村村民，他发现要卖出的地中有14亩属于自己所在村民小组的“机动田”—地被卖掉，如果自己过几年抱上了孙子，孙子将无地可分。潘当时还不知道，要建的工厂叫“秦皇岛西部垃圾焚烧发电厂”。该厂距离潘官营村最近只有516米，其可能产生的二英会成为潘官营村1750名村民的噩梦。
而单新利是潘官营村第一个知道二英为何物的人。他知道村里要建垃圾焚烧厂时，惊得“伸出的舌头忘了缩回去”。在他的口头宣传下，“二英”三字及其危害在潘官营村民中妇孺皆知。两年来，反对垃圾焚烧已成潘官营村村民共识。他们一个个提笔签字画押反对建垃圾焚烧厂。村民大多不识字，即使识字也已多年未提过笔。所以，他们写在A4纸上的签名歪歪扭扭很难辨认，但每个手指印都鲜红且用力。
广州番禺因建生活垃圾焚烧厂曾引来舆论大哗，而广州人靠“散步”最终赢得亚运前广州市政府的“缓建”决定，但中国毕竟只有一个广州。潘官营村村民两年来面临与广州番禺同样的问题，不同之处在于他们无法靠“散步”获得关注，“在农地里‘散步’，没人理，秦皇岛市也看不见。”
潘官营村村民家家反对垃圾焚烧，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垃圾焚烧项目距离闻名天下的北戴河、南戴河旅游区只有十公里左右，而中央领导休假必去的北戴河中直疗养院，距离潘官营村也近在咫尺，“害了领导，怎么办呢？”。
记者调查发现，自发签名反对该焚烧项目者多达1500多人，并有临近37个村委会共同盖章，齐声反对。
2010年8月，潘志中等八名村民代表针对河北省环保厅批准该垃圾焚烧项目环境影响报告书，申请行政复议，要求撤销环评批文。作为中国第一起环境行政复议案，潘官营村村民准备以理性维权保护子孙后代。
该案律师夏军表示，“由于环保部于2010年底已做出维持原批复的决定，目前案件已从行政复议进入行政诉讼，但反对单个垃圾焚烧发电建设项目，可以运用的法律资源不多，维权极其困难，几乎已走入死胡同。”
有评论称，中国基层民众挑战错误行政惯例，通过法律程序请求纠正违法环卫规划，为推行规划环境影响评价条例挺身而出，潘官营村开创一个可贵先例。
“舍小家保大家”
潘官营村是秦皇岛有名的粮、菜、肉农产品生产基地，其生产的农副产品多销往北京、秦皇岛、石家庄等城市。
2009年，村民从知道要建垃圾焚烧厂的第二天开始写上访材料，并准备向镇、县、市、省递交，此时才发现这个项目的商榷之处。
村民自行查阅、统计的资料显示：在厂址南北方向5公里范围内，汇聚了20多个集中居民区，近8万人口；在1公里范围内，涉及潘官营、太平庄、小营、桃园4个村，有居民3000余人；厂址周边分布着大片相连的基本农田。
而在抚宁县国土资源局的资料中，将垃圾焚烧厂所征土地列为“园地”，在律师夏军看来，“这是有意规避基本农田保护政策，降低用地审批的操作难度。”
据此，潘官营村村民认为该项目未批先建，“就是违法占地”，要求拆除正在建的工地并恢复土地原貌。
村民将材料送到抚宁县政府，相关负责人的回答是：不知道抚宁县要建垃圾焚烧厂。秦皇岛市则未有回应。此时，抚宁县副县长肖瑞江出面和村民代表潘佐富主动签订了《信访事项办理双向责任书》，表示将解决问题，但村民不得再上访。2009年9月，垃圾焚烧厂工地被责令停建。
潘官营村村民对这一结果并不满意。虽然“停建”距离“将垃圾焚烧厂赶走”的目标还远，但只能暂时接受。《凤凰周刊》记者向秦皇岛环保局求证潘官营村垃圾焚烧厂征地、环评规划细节，秦皇岛环保局相关人士低调表示“这事不归环保局管”。
留守营镇党委书记马一文告诉《凤凰周刊》记者：上级领导都知道潘官营村不少人都反对建垃圾焚烧厂，但垃圾焚烧厂是“公共事业”，到底有没有污染，得听专家的意见。而参与环境评估的某专家认为，“只要按照操作程序办，就不会产生污染。”同时，“环保部可直接监控焚烧厂的操作规程，不会有问题。”
上级领导意志贯彻之下，垃圾焚烧厂建设进程虽然暂停，但潘官营村民一直不放心。在他们眼中，横亘在数百米外玉米地里的工地，看起来像随时会发怒的“吃人兽”。
“寝食难安”成为潘官营村民的真实写照。
2010年3月23日，潘官营村大队开会讨论是否建设垃圾焚烧厂。参会人员共28人，每人领取10元钱开会补贴并签字。当时参会人员不会想到，这28人的签字会被村长乔晏利作为“村民同意建垃圾焚烧厂”的证据向上级提交。
2010年5月1日，秦皇岛市和留守营镇相关负责人来到潘官营村，讲话中声称“垃圾焚烧厂完全无污染”，同时要求潘官营村民要“舍小家保大家”，支持项目建设。
潘官营村民傻眼了：既然无污染，我为什么要“舍小家”？2010年5月，停工8个月的垃圾焚烧厂复工。潘官营村民的心再度揪了起来。虽然他们一直反对建设，但垃圾焚烧厂还是一天天走向竣工。
村庄的罪人
在潘官营村民眼中，现任村长乔晏利成为骗取民众签名的“千古罪人”。村民潘庆文带记者去见村长时，曾指着乔的鼻子说“你如果干对老百姓有益的事，你就还是我二叔。不然，就不是。”
自从去年5月垃圾焚烧厂复工后，潘官营村曾连续七个月没敢开大队会。之后每次开会，不管讨论什么议题，会议内容都是村民代表和党员代表指着村长的鼻子大声质问：你是村庄的罪人，你为什么要支持潘官营建垃圾焚烧厂？
在村民后来拿到的环保部解释材料中，河北省环保厅认为该项目“采取了公示、发布调查表、组织考察等多种方式开展了公众参与”。村民则认为，这三种公众参与方式“纯属捏造”。
公示。
文件中称“第一次公示时间从2009年1月4日到16日，第二次为2009年2月20日到3月5日”。蹊跷的是，两次公示时间合计将近一个月，记者所接触的上百潘官营村民中却无一人见过公告。
调查表。
文件称“公示期间在潘官营等区域发放公众参与意见调查表100份，回收100份，被调查公众均同意项目建设”。潘官营作为距离垃圾焚烧厂最近的村子，也无一人见过调查表。
组织考察。
文件说，2008年10月和2009年4月，潘官营村长乔晏利等人曾到浙江温州和天津参观考察当地垃圾焚烧厂。面对记者，乔一改过去态度，表示“这个项目目前是天大的事！我去考察不代表我同意建设垃圾焚烧厂”。
但潘官营村民眼中，这些公示、调查表和组织考察，都成为村长乔晏利支持建设垃圾焚烧厂的“罪证”。即使他现在态度开始转变，认为“原来没人知道什么是二英，大家都是从不懂到懂。潘官营村从来没有人支持建垃圾焚烧厂”，仍然很难获得村民原谅。
村民潘庆文告诉记者，乔晏利这半年没少输液，每次开会都被骂得灰头土脸。中国环境科学研究院研究员赵章元到潘官营村实地考察后，认为垃圾焚烧厂建成后“四年见效（产生危害）”的论断，也对乔产生巨大压力，“他也怕真成了潘官营的千古罪人。”
只要垃圾焚烧厂仍在开工建设，村长乔晏利的忧愁，只会在其上级和民众的夹攻下日益加剧。
告他们
2010年6月21日，潘官营村民看到了河北省环保厅给浙江伟明环保公司（垃圾焚烧厂投资方）的环评批文，其中已书面同意其按照环评报告书所列内容进行建设。但在中国环境科学研究院研究员赵章元看来，是“最典型的一个被授意盲目站在企业一边的虚假环评报告”。
赵认为，从评价方法到环评依据，从公众参与到对焚烧厂利弊的技术论证，该环评报告在这些方面都存在严重造假。
赵章元告诉《凤凰周刊》记者，河北省现有的数座垃圾焚烧炉，大多数处于非正常运行状态或停顿状态。有的由于垃圾热值不高，成本昂贵，索性不点火，把进场的垃圾照常称重后，即可去领取政府补贴，然后再动动脑筋，设法把这些垃圾悄悄地送到填埋场直接完事。
赵表示，迄今为止，河北全省还找不出一座能正常运行的垃圾焚烧厂。
而中国科学院大连化学物理研究所陈吉平研究员带领研究团队历时一年，对中国19个市政生活垃圾焚烧炉的二英排放进行检测和分析后发现，这些企业的二英的排放量平均值为0.423ng-TEQ/m3，远高于欧盟标准（0.1ng -TEQ/m3）。
事实上，焚烧作为垃圾处理方式，在世界范围内已日渐式微。以台湾为例，其在1999年后以焚化处理垃圾为主，“以为丢进去烧了就没事。”但到2011年，台湾各县市已相继停建十个垃圾焚化厂，另有两座已建成的焚化炉也停止运营。与此同时，由于主张垃圾分类的“随袋征收”政策推行有效，台北市在十五年间的垃圾资源回收率从0.27%上升到42.37%。台湾绿色公民行动联盟监事陈建志表示，二十年前的台北远不如今天文明，河边垃圾堆成山，而现在垃圾总量已减少三分之二。
一位台北市民则告诉记者：“如今你要我再把所有东西混在一起丢掉，我现在变得会有罪恶感。”
反观大陆，垃圾焚烧发电的“公共事业投资”大潮，正以环保的名义在多个地市上演。北京社科院某研究员告诉记者：“地方政府决策层的很大无奈在于，城市化进程过快产生的垃圾围城正在制约多个中国城市的发展。焚烧无疑是快速解决问题的重要途径。”
知道垃圾焚烧厂危害的潘官营村民，几近绝望。
垃圾焚烧厂自2010年复工后，潘官营村民开始寻求其他渠道上访。从镇到县，从县到市，潘官营村民要求行政复议均得不到回应。
在律师夏军建议下，潘志中、潘佐富、潘庆文等八名村民代表针对河北省环保厅批准秦皇岛西部垃圾焚烧项目环境影响报告书，向环保部申请行政复议，要求撤销环评批文。
2010年9月17日，环保部正式受理潘官营村民的复议请求。
环保部随即要求河北省环保厅对潘官营村民的要求提供答复。而河北省环保厅的“大度”让夏军印象深刻：其不仅将批文提供给潘官营村民，也将其他关于征地、环评的文件也公开。
2010年12月17日，环保部作出行政复议决定，维持河北省环保厅的环评批复。村民又在石家庄状告河北省环保厅，要求其撤销关于垃圾焚烧厂的环评批文。2011年1月6日，石家庄市桥西区法院接收了村民对河北省环保厅的诉状。1月13日，潘志中接到法院的电话通知，已准备受理此案。
此外，潘官营村民根据相关资料对河北省政府、河北省国土资源厅、秦皇岛市政府随后发起的三项行政复议，均被批“不予受理”。村民以“复议机关的行政不作为”为由，已对此三方提起行政诉讼。
对于诉讼前景，代理律师夏军并不看好，“因为没有先例，且可以运用的法律资源很少。”但分析人士认为，一千多名农民，联名向环保部进行环境行政复议，并将省环保厅推上被告席，积极利用法律理性维权。不管结果如何，他们已在中国环保史上留下前所未有的重笔。
潘官营村上世纪九十年代前村里多种水稻，后来因附近工厂用水太多，大多改种玉米。粮食紧张，土地被破坏，若再加上产生二英的垃圾焚烧厂，潘官营村民将成被逼上绝路的环境灾民。
事实上，环境污染对潘官营的破坏已显端倪。潘官营村民潘志中告诉记者，两年来，仅自己家附近的二十多户中，癌症患者已发现十一人，涵盖鼻癌、食道癌、前列腺癌、结肠癌、胰腺癌、肺癌六种。
“垃圾焚烧厂一建好，你们村可就倒霉了！”潘志中听工地上一施工工人说。记者听潘志中转述这句话的同一天，一位台北市民则在MSN上表示，“垃圾分类回收才是好出路。听说大陆各地计划要盖不少焚化炉，我有时会笑，千万不要像台湾过去一样做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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